資料圖:為紀念畫家吳冠中,7月7日至8月2日,中國美術館推出“不負丹青——吳冠中紀念特展”,展出中國美術館珍藏的全部62件吳冠中作品,包括31件油畫、29件水墨、2件水彩。 中新社發(fā) 郭海鵬 攝
30年前,我第一次聆聽吳冠中先生的學術報告,他誠懇、熱情、執(zhí)著、兼具詩性與哲理的藝術家風范深深刻入我的心靈。當時,我在無錫讀書,剛剛進入求藝的大門,他的報告,我未必全聽懂,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幾句話,貫穿了30年來我對先生由認識到崇敬的心路歷程。
1980年春,吳冠中畫展在無錫巡展,《蒼山洱海白族人家》、《漁村》、《太湖人家》等作品從文革“紅、光、亮”走出來,使人們在山水情韻中感到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視覺革命的形式美,領悟到中國詩歌的意境美——不僅是水墨畫,水粉畫、丙烯畫、油畫也都充溢著中國畫的意蘊。他說形式美是中國畫的特征之一。他在讀國立藝專時,看到潘天壽的《孤松矮屋老夫家》,高高的松樹下,扁平矮小的房子……這樣的對比與構成,使他長期以來思考繪畫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他認為,中國畫的本質之美不局限于筆墨,獨特的形式構成同樣是中國畫的重要特征。八大山人、齊白石等都是在形式中寄托生命理想與文化情懷的,他們的筆墨是形式的一部分,又是傳統(tǒng)修養(yǎng)的體現(xiàn)。他講到興奮處突然感慨道:“至今我還被關在中國畫的門外,但這沒有什么問題,總有一天中國畫的圍墻會打破!當然,這要從教育入手。如果讓我來辦美術學院,我不會將國、油、版、雕分得那么細,什么都學,才能培養(yǎng)出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能力!”
“中國畫壁壘森嚴,趨向保守。程式、畫法原本來自于生活,經(jīng)藝術家提煉概括而成。但‘結殼’了,變成教條就僵死了,就成了藝術創(chuàng)新的枷鎖。藝術的‘粉本’是自然與心靈。西方藝術的發(fā)展,從19世紀之后的藝術革命看,塞尚、馬蒂斯都是突破現(xiàn)實表象走向藝術新境界。中國畫的發(fā)展前景也一定是這樣!
我們都是“手藝人”
當年,61歲的吳冠中先生帶學生到無錫寫生,身穿勞動布工作服,坐在報告席上,第一句話便是“我們都是手藝人”,不僅拉近了與到場美術工作者的距離,更道出了藝術之心手相應的關系,勞作與創(chuàng)造的關系,藝術技巧與藝術境界的關系。
他說,繪畫藝術的基礎是功夫,藝術家不要避諱“手藝”。藝術是艱苦勞動與智慧的結合,是高超的藝術技巧與精神境界的產(chǎn)物。不訓練出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不練就得心應手的功夫,藝術只是空談。他說:“我走南闖北,南腔北調(diào),F(xiàn)在老了,仍然要搜盡奇峰,為的是尋找自然美。德加眼睛不好做出好的雕塑,是靠平時積累;莫奈眼睛不好,畫出好的畫,是靠心靈感受;但作品終究是靠手去創(chuàng)造的,是他們勤于實踐的結果。為什么中國畫畫家越老越吃香?是因為人、藝俱老。一方面人生的閱歷、知識豐富了;另一方面實踐、經(jīng)驗多了,技巧反過來影響思想。有豐富的審美經(jīng)驗、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不少老畫家剛下筆就知道一張畫的成敗。老畫家一筆下去就是幾十年的人生!
他還講述了自己為畫灰色墻上的老藤,蹲在廁所邊上4個小時寫生的軼事:“老藤牽繞,相互關聯(lián)、糾纏,墻似白灰紙本,藤如筆走龍蛇,是一幅天然的抽象畫!
我是“是非之人”
2001年5月,我創(chuàng)作的《馮友蘭》雕像在北京大學落成,馮先生的女兒、作家宗璞在三松堂招待我,談到文章的三要素——洞見、真情、美言,說吳冠中先生的散文就是很好的范本。宗先生的話提醒了我去拜望吳先生。
吳先生在勁松的家,樸素得像主人一樣。人造革的沙發(fā)已經(jīng)破了,墻紙也已剝落,唯有吳先生的畫表明這個地方將在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上留下不同凡響的印跡。
我回憶了1980年吳先生講“中國畫圍墻終有一天會打破”的情景,他不無感慨:“我是是非之人!”接著談起“筆墨等于零”的爭論。
他說,“不少人根本沒看全文,甚至沒看過我的文章就參加爭論。我講的是沒有內(nèi)容、沒有精神、無病呻吟的筆墨游戲等于零。而我研究石濤的《畫語錄》,談齊白石的‘學我者生’,都涉及到前人的成果與我們今天創(chuàng)造的關系”。
我遞上帶去的作品集請他指教。他仔細地看畫冊,當看到我作于1994年的《魯迅胸像》后脫口而出:我到現(xiàn)在沒有見過做魯迅像做得好的。我知道他對我的“魯迅”不滿意。我問:“熊秉明的《魯迅》怎樣?”他說:“那當然好,秉明深刻理解魯迅。原稿保存在我家里!彼址磸头媰裕T诹恕缎Q桑專家》和《齊白石》兩張作品上,“這很好!在模糊中傳達精神,是你的特點”。
吳先生講真話,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受批評,也獲得鼓勵。他的意見促進我反思,對我的發(fā)展有了新的啟迪。
創(chuàng)新者總有是非,講真話者也常惹是非。吳先生倔、真、直,可能正是他成為“是非之人”的一個原因。
讓榮譽來得晚些
吳先生問我,“你是不是喜歡羅丹?”又告訴我,“秉明有很多思考,他沉靜”,“中國古代雕塑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
確實,有一階段我對羅丹心摹手追。吳先生的話令我深思。他是立足于中國詩性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對語。他不希望看到我成為“羅丹”形式的翻版,翻版就是“筆墨等于零”。熊秉明先生是吳先生的同窗摯友,吳先生對他的推崇,也為我們今天的雕塑家提供了一種價值取向。熊先生學養(yǎng)廣博,通哲學、文學、藝術理論、雕塑、繪畫、書法等,又大器晚成,這使他的作品凝重、深厚。
吳先生倡導學習民族文化精粹,是對當前學院以西方教學體系為標準的一種批評。他的代表性作品《楚國兄妹》傳達了他對古代雕塑,特別是漢俑造型的深刻理解和對遠古神韻的欣賞。他的《樂山大佛》則表現(xiàn)出他對佛教造像圓融、自在特點的融通。
2006年的一天,我接到吳先生的電話:“我看到了你最近一些作品,有些重復自己。不要停留在已有的成績上……你功底深、形式感強,正處于創(chuàng)作的好時期,要不斷向前。減少社會活動……讓榮譽來得晚些!
有一次,我告訴吳先生我去了熊秉明先生的工作室,又拜謁了熊先生的墓。
吳先生沉默許久,嘆了口氣:“秉明可惜走得太早了……”
而今,吳先生也走了。應當說他沒有遺憾,因為中國畫的圍墻逐漸沒有了……
吳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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