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鳳凰,是清早,小城仿佛還在被窩里,推開旅店窗戶的玻璃,灰欏欏的鯉魚鱗似的瓦片逶迤而去,瓦片上浮著一層薄霧。聽人說,隔幾排房子就是沱江,看不到,卻聞得到氣息,訇訇如雷。
在我的想像里,鳳凰滿街鋪的該是周作人筆下的那種青石板,沿巷而進(jìn),才知道不是,鋪的是麻花石,堅硬而粗糙,像湘西人的性格。
巷的兩邊是仿古的建筑,木門木窗子,全辟成店鋪,無特別之處,賣的全是東門地攤上的玩意。倒是那些姜糖店有點(diǎn)意思,都鐫著碩大的“陳記”、“李記”什么的招牌,以示古意。姜糖是鳳凰的名產(chǎn),做糖人像玩雜耍似的在門邊現(xiàn)做,壁上掛一鐵鉤,鉤上纏一大塊原料,輕攏慢捻,不時扯一細(xì)條扔過去,里面的人接了剪成顆粒,現(xiàn)賣。每個姜糖店都圍著很多人,買糖的人多,但更多的是欣賞那做糖人的手法。我來不及吃一塊,導(dǎo)游就說沈從文故居到了。
沈從文故居是個二進(jìn)的院落,中間有個天井,桌椅用具儼然,好像老人剛起身到沱江邊釣魚去了。墻壁上張貼著很多照片,從小到大到老的,一律溫溫的,近乎迂,根本就找不到半點(diǎn)湘西人的匪氣,怪不得他寫的《邊城》美得那么濺水兒。但我知道溫只是他的外表,他的骨子里是犟的,初到北京躲在會所里寫小說的犟勁,在北大用情書轟炸張兆和的犟勁,1949年后近40年鉆進(jìn)舊紙堆里的犟勁,犟得像一塊街面上的麻花石,亙古不化,亦不滑。
游人多起來,一撥接一撥的,水泄不通,導(dǎo)游不厭其煩地講解著老人兩次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的掌故,以示夸耀,但我知道老人是不喜歡這樣的,我且走罷,撫摸了一下他用過的那張大理石書案,悄悄地走了。
轉(zhuǎn)一個巷,幾個同行在那里買姜糖,我撿了一顆嚼了,甜里面滲過一陣辛辣,舌根生燙。我忽然有了一個比喻,原來沈從文就是一粒姜糖啊。(郭建勛)
來源: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