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雖然年復一年,奧斯卡的風水總是在電影人素樸的理想與奢華的影像間徘徊往復,可今年的這幾部都稱得上過去一年里美國電影人的誠意之作,我們終可以看到領獎臺上,這些人文思想的堅守者的美麗笑容
文/朱靖江
奧斯卡這么多年,數(shù)今年的第78屆金像獎提名最“文藝”,5部候選的最佳影片不是低成本、訴衷情的獨立制作,就是揭黑幕、刺良心的政治辣片:反思巴以血仇的《慕尼黑》、描摹同性戀情的《斷背山》、剖析種族矛盾的《撞車》、痛批50年代麥卡錫主義的《晚安,好運》,以及拿社會歧視與作家良知做文章的《卡波特》,簡直比一貫標榜“獨立”“政治”的圣丹斯或柏林電影節(jié)還要苦大仇深、義正詞嚴。而觀眾覺得很有看頭的《金剛》只落得幾個技術獎提名,曾經(jīng)以《角斗士》捧得5尊金像的名導演雷德利·斯科特在2005年攝制的古裝大片《天國王朝》居然石沉大海,全無亮相的機會。
豪華巨片的退位
新世紀以來,奧斯卡對于靠金錢和特效砸出視覺奇觀的豪華巨片逐漸增強了抗藥性。2003年的《指環(huán)王3:王者無敵》被盆滿缽溢地隆重表彰之后,原本浩蕩無匹的魔幻(或者科幻/玄幻/史幻)電影大潮似乎一夜之間調(diào)轉(zhuǎn)了風頭,大有盛極而衰的態(tài)勢。一直掙扎在票房底線上的小文藝片多少嗅到幾分春天的氣息,尤其是去年第77屆的學院獎評委們讓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百萬美元寶貝》血拼了馬丁·斯科西斯的《飛行家》,更預示這些主宰小金人走向的“貝弗利山眾神”看膩了“泰坦尼克”式的視覺轟炸與浪漫愛情,轉(zhuǎn)而贊美起人間的悲歡苦難和縱貫時空的文明沖突來。
除了入圍影片規(guī)格朝向中低成本、中小明星的“親民”路線靠攏之外,本屆奧斯卡獎提名電影的創(chuàng)作視角也介乎主流與異端之間,每一部影片都多少惹過點爭議,濺了些口水。由大牌影星成功轉(zhuǎn)行導演的喬治·克魯尼,雖然沒有在去年的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上斬獲金獅,但他參與編劇并執(zhí)導的《晚安,好運》痛揭的卻是美國政治的歷史傷疤?唆斈釋⑦@部新聞記者以良知勇氣對抗麥卡錫主義的影片,和布什政府利用《愛國者法》干涉美國公民自由的社會現(xiàn)實聯(lián)系在一起,黑白光影與犀利的對白,頗有些“立此為證,秋后算賬”的架勢。
另一位“編而優(yōu)則導”的導演新銳保羅·哈吉斯(上屆奧斯卡大贏家《百萬美元寶貝》的編劇),則將洛杉磯臭名昭著的種族矛盾通過幾個彼此糾纏的人物,“圓環(huán)套圓環(huán)”地呈現(xiàn)在銀幕上。種族問題是美國社會不敢輕易置喙的燙手饅頭,稍有怠慢就會招來各個族裔的不滿。但保羅·哈吉斯執(zhí)導的《撞車》索性在這道禁區(qū)里橫沖直撞,白人、黑人、亞裔、拉美裔,各個都在這方陰暗的舞臺上彼此傷害,一臉的晦氣。既然各打五十大板,《撞車》反倒在鋼絲繩上走穩(wěn)了平衡木,一路撞到了奧斯卡的提名金榜上。
人物傳記類的電影《卡波特》也被影評人稱為一部“劍走偏鋒”之作。單看片中主人公杜魯門·卡波特那張白花花的胖臉和他東方不敗式的嗓音,就讓人心里麻酥酥的。這部電影講述了作家卡波特與滅門兇犯史密斯之間一段充滿張力的試探和交往。身為同性戀者的卡波特從史密斯身上讀到了他曾經(jīng)歷的一切:被社會遺棄和鄙視,對生命的絕望與掙扎。卡波特蘸著史密斯的罪惡完成了他的小說代表作《冷血》,卻不肯從絞刑架上拯救這個罪人的靈肉殘生。2005年,前好萊塢巨星——現(xiàn)任加州州長施瓦辛格拒絕赦免一位著名的殺人犯:曾槍殺三名華人,又在獄中反省罪惡,多次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與文學獎提名的“瘸子幫”幫主斯坦利·威廉斯。這樁熱氣騰騰的死刑公案與昔日的《冷血》交相輝映,或許將是下一部被奧斯卡大叔垂青的《卡波特》。
焦點:猶太苦酒與東方斷袖
“靈肉掙扎”或許正是今年奧斯卡入選影片的共通主題,但最富有悲劇性的恐怕還是李安在《斷背山》中塑造的一雙同性戀牛仔,抑或是那幾名在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的電影《慕尼黑》里殺戮復仇的以色列特工。這兩部影片既是兩位大師級導演的對壘爭霸之作,也各自彰顯出他們最本色的文化底蘊與藝術風格。
自從《拯救大兵瑞恩》在上個世紀末摘得多枚奧斯卡金像獎之后,素有好萊塢頭牌導演之稱的斯皮爾伯格已經(jīng)六年沒有拿出像樣作品,以至于靠《指環(huán)王》起家的新西蘭導演彼得·杰克遜隱然有了新一代霸主的氣象。2005年斯皮爾伯格一氣推出兩部電影:請“靚湯”克魯斯擔綱主演的科幻大片《世界大戰(zhàn)》和以1972年慕尼黑慘案為背景的歷史反思片《慕尼黑》。《世界大戰(zhàn)》在人物塑造和特技效果上雖然可圈可點,卻引不起審美疲勞的電影觀眾和奧斯卡評委們太大的興趣。彼得·杰克遜重弄的《金剛》其實更有王者的賣相,于是斯皮爾伯格年底打出的底牌《慕尼黑》顯得尤為慎重,大有拿自己的藝術履歷和民族血統(tǒng)孤注一擲的氣派。一杯“猶太苦酒”,成了其在本屆奧斯卡菜單上的招牌大餐。
曾經(jīng)以《辛德勒名單》在猶太世界聲名卓著的斯皮爾伯格,借用幾名以色列殺手對“慕尼黑慘案”制造者的復仇故事,反思的不止是五十年血光不絕的巴以沖突,更將影片的鋒芒指向了布什政府遠非人道的反恐戰(zhàn)爭。在接受采訪時,背負著美國公民與猶太子裔雙重身份的斯匹爾伯格曾經(jīng)表明過他的立場,“我并非不支持反恐事業(yè),而是主張合法、正義的手段,要讓反恐斗爭的結果與我們反對恐怖主義的初衷相吻合!彼故系挠職庠谟趯⒖植乐髁x的原罪追溯到此前以色列對巴勒斯坦民眾的深重壓迫。雖然這一觀念在阿拉伯世界早已根深蒂固,同時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巴勒斯坦電影《天堂此時》也以兩名人體炸彈的遭遇與《慕尼黑》彼此呼應,但斯匹爾伯格的江湖地位和他在猶太人心目中的代言人角色,還是讓這聲嘆息格外地悲苦而沉重。
電影《慕尼黑》中,以色列殺手們在一次次“定點清除”行動之后,日漸難當良心的譴責,先后付出了生命死滅或靈魂受創(chuàng)的慘重代價。而30多年間的巴勒斯坦與以色列、伊斯蘭世界與西方國家,卻從未中止過“慕尼黑”式的殺戮與復仇,沖突和誤解。兩年前,以色列特工曾經(jīng)用和電影情節(jié)如出一轍的手法,殺害了“哈馬斯”精神領袖亞辛,但時至今日這個激進的伊斯蘭軍政組織卻贏得了巴勒斯坦大選的全面勝利。這些活生生的歷史事件將當下的世界令人不安地“電影化”了,似乎預示著將來更為猛烈的文明沖突,而斯匹爾伯格釀造的這樽“猶太苦酒”,或許只是我們沾唇的第一滴。
與斯皮爾伯格的“民族之憂”相比較,華人導演李安更多地在他的電影《斷背山》中表達了一種“人倫之辯”。其實同性之愛絕非西方文藝的專利,中國在漢朝的時候,就有“斷袖”的典故,講的是漢哀帝午睡起床時,袖子被壓在他同性戀人的身下。不忍驚醒愛人的漢哀帝悄然揮劍將衣袖割斷,從此讓“斷袖”一詞少涉情欲,多添了幾分風雅。在李安的《斷背山》中,兩位戀人以一件初識時身穿的衣服作為他們畢生的信物,也算是“斷袖”情結的一種西方映象。即便是以美國西部牛仔為故事的載體,李安也在影像語言上鋪襯得如一幅青綠山水畫,看慣了西部片中窮山惡水、飛沙走石的電影觀眾身處蒼翠清涼的斷背山中,難免有些錯愕驚喜。良辰美景佳時,愛情倏忽而至,也就更顯得順理成章了。
李安雖然不在好萊塢的“王霸”導演之列,但他十年來的藝術影響力卻與日俱增,如今已是代表著東方價值觀而馳騁于美國影壇的旗手級人物!稊啾成健纷詮臄孬@威尼斯金獅大獎之后,又在美國外國記者協(xié)會頒發(fā)的金球獎上大獲全勝,風頭之勁,一時無匹。它的魅力與其說來自美國牛仔的同性戀故事,倒不如說是李安為影片賦予的一份溫和隱忍、大愛無疆的東方境界。他詮釋的這段感情如地下涌動不息的巖漿,卻始終沒有沖出地表,焚毀斷背山間的草木生靈。如果說李安為《臥虎藏龍》中李慕白和俞秀蓮安排了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愛情,那么今日打動電影觀眾心靈的《斷背山》,在兩名沉默的美國牛仔之間,仍然是那份“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古典情懷。
即將揭曉的第78屆奧斯卡獎究竟花落誰家,并不是一個關鍵性的命題。雖然在潛意識里,我們?nèi)云诖畎材荏w行老子之道,“上善若水”“柔弱勝剛強”,但無論是李安的《斷背山》、斯皮爾伯格的《慕尼黑》,還是同列最佳影片提名冊的另三部作品,都稱得上過去一年里美國電影人的誠意之作,是泛濫的娛樂大潮中幾塊堅硬的磐石。
雖然年復一年,奧斯卡的風水總是在素樸的理想與奢華的影像間徘徊往復,但至少在今年3月舉行的金像獎頒獎典禮上,我們盡可以看到這些人文思想的堅守者在領獎臺上綻放出他們美麗的笑容。(來源:中國新聞周刊;作者為北京資深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