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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以超群的勇氣反思了物質(zhì)文明高速發(fā)展的洪流中,都市人群的人性迷失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畸形關(guān)系,令那被愛恨情仇壟斷已久的銀幕有了別樣的現(xiàn)實風景
★ 文/張江南
當下中國人紛繁的精神生態(tài),一直是眾多藝術(shù)片導演的訴求焦點。王小帥曾經(jīng)一直說要拍“迷失三部曲”,結(jié)果卻被冉冉升起的后輩李玉搶了先,交出了《迷失北京》,即現(xiàn)在公映的《蘋果》。
這部影片以超群的勇氣反思了物質(zhì)文明高速發(fā)展的洪流中,都市人群的人性迷失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畸形關(guān)系。該片緊隨氣質(zhì)相近的寫實作品——李楊的《盲山》公映,令那被愛恨情仇壟斷已久的銀幕有了別樣的現(xiàn)實風景。
《蘋果》是李玉的第三部長片作品。李玉并非科班出身,她做過電視節(jié)目主播,拍過多年的紀錄片,擅長從現(xiàn)實生活中攫取靈感,并以其帶著女性敏感觸角的鏡頭對在掙扎中備受煎熬的人性給予飽含同情的溫柔撫摸。從處女作《今年夏天》里于逼仄的生存空間中苦苦尋找愛情縫隙的女同性戀,再到《紅顏》里被傳統(tǒng)觀念封閉的小城里堅守自我情感價值的單身母親,都是如此。
但在這部新作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李玉。無論是影片的外觀還是內(nèi)核,都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強悍和逼人——范冰冰飾演的洗腳妹劉蘋果,被老板林東強奸以致懷孕生子。無人關(guān)心劉蘋果的感受,佟大為扮演的丈夫安坤關(guān)心的只是自己的男性尊嚴,以及這個尊嚴值多少錢。更荒唐的是,劉蘋果隨后懷上的孩子竟在生父未明之時即被放在了秤盤上待價而沽⋯⋯
這種聽起來匪夷所思的故事,李玉沒有將它講述成小報或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的廉價人間奇觀。導演完全摒棄了個人情感和價值傾向,將傳統(tǒng)倫理道德拋置九霄云外,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誰對誰錯,有的只是人在毫無尊嚴的生存現(xiàn)實面前的無奈抉擇:得到總是比失去更為重要。
在巨大的混凝土工地上,人如螻蟻,空洞而且孤獨,惟一的出路就是拼命地抓住眼前任何一點可以權(quán)當作救命稻草的東西:對于劉蘋果是工作;對于日夜懸吊在大廈外的“蜘蛛人”安坤來說,是精神損失費;對于膝下無子的林東,是一個莫須有的兒子;對于不能生育的林太太,則是占丈夫家產(chǎn)一半的巨額風險賠償。淚水在這里顯得是多么多余,這個來自當下都市現(xiàn)實的劇本,只能讓觀者愕然。因為我們知道,這決不是編導的陰暗心理在作祟,它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宛如一個黑洞,誰都可能陷入,迷失的顯然不只是銀幕上的“他們”。
李玉顯然是從李楊的《盲井》中得到了啟發(fā),于是采用了鮮明的“事件電影”風格來講述這個故事。“強奸”是導火索,點著之后即如瘟疫泛濫般不可遏制,所有人來不及理性思考即作出本能的反應。在這個不斷進展的過程中,道德和倫理底線不斷被挑戰(zhàn),直到全線崩潰。
影片中的紀錄攝影風格給觀眾一種身臨其境的在場感,無休止晃動的畫面和幾乎泛濫的虛焦鏡頭,與觀眾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是那樣匹配。在這里,任何刻意的電影美學技巧都被徹底放棄,影像上的大膽幾乎直逼電視新聞片。曾經(jīng)拍攝出《蘇州河》《茶馬古道》等精美影像的攝影師王昱,依然展示出他的自信與魄力。
李玉電影里的人物多數(shù)都離她自身的生活有一定距離,這令她的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一種不穩(wěn)定性。《今年夏天》是標準的具有先鋒姿態(tài)的女性電影,《紅顏》則過于受意大利電影《瑪蓮娜》的影響,在那段情感畸戀中導演也曾迷失,但精致影像與煽情敘事反倒贏得了相對主流的觀眾的認可。制造大眾娛樂消費品還是堅持有立場的表達?對于李玉而言,其實也面臨和劉蘋果類似的艱難抉擇,但作為導演的她明顯比劉蘋果有主動權(quán),至少她今次還可以拿范冰冰等大明星賭一把,希冀著主流話語與非主流美學的對接能爭取更大話語空間。而范冰冰扮演的劉蘋果只能將孩子抱走,離開兩個男人,卻必然無法遁逃出他們背后那個不可撼動的殘酷生存現(xiàn)實。
最終,電影定格在未竟的煎蛋上,如此日常,甚至有些溫暖,讓人看了脊背一陣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