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文/李玫憶
7月4日,在中國社區(qū)衛(wèi)生協(xié)會成立大會上,陳竺首次以衛(wèi)生部長的身份在公眾場合亮相。近15分鐘的致辭,平實而嚴謹,完全沒有脫稿發(fā)揮,顯出他的低調和審慎。
外界在談論這位6月29日接受任命的衛(wèi)生部“新掌門”時,大多都會猜測他將制定什么樣的新醫(yī)改政策!斑@關系到13億中國人的切身利益,責任重大!7月3日晚,與中國科學院的舊部下話別時,陳竺說,“確實壓力很大,自己會慎重,慎重,再慎重!
走近衛(wèi)生部
“強壓之下出成績”這句話用在陳竺身上,似乎再合適不過了。時刻提醒自己要“慎重”的他,在2003年與“非典”的“戰(zhàn)斗”中,便漂漂亮亮地出了一把成績。
2003年“非典”剛開始肆虐時,陳竺就敏銳地看到了它的危害性,隨即組織科研人員對“非典”病毒進行研究。2003年5月,國家防治“非典”科技攻關領導小組成立時,已對非典病毒有所了解的陳竺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意見,并因此被任命為副組長。5月13日,“非典”肆虐正甚時,他奉命親率12名專家,奔赴廣州和香港。
當時的香港,人們對“非典”的不了解正在轉化為社會恐慌。在與特區(qū)政府和醫(yī)學界人士溝通后,很少面對媒體的陳竺接受了電視臺的采訪,把“非典”可能的發(fā)病原因和傳播途徑告知大眾,緩解了緊張氣氛。
在廣東,在同樣的氣氛中,陳竺戴著口罩,兩天內訪遍“重災區(qū)”,先后考察了廣東省疾病控制中心、廣州市呼吸病研究所等地的隔離病房。此行,他在最短時間內拿到了“非典”病源樣本,使中科院得以在第一時間公布“非典”病源基因結構。
經歷與“非典”的這場“戰(zhàn)斗”后,陳竺對中國科技和衛(wèi)生體制的落后有了更深切的感受。疫情平息后,他與21位院士聯(lián)名給國務院寫了一份報告,呼吁加大公共衛(wèi)生研究及改革公共衛(wèi)生管理體制,構建公共服務型政府。之后,陳竺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就衛(wèi)生醫(yī)療體制改革發(fā)表意見和建議。
“13億人的健康問題,不可能光靠看病吃藥就能解決,加強預防、保護環(huán)境才是根本。”陳竺認為,中國今后應增加對醫(yī)學和健康領域研究的投入,少做一些“形象工程”。
與“非典”的勝利一戰(zhàn)、提出的創(chuàng)新醫(yī)改理念,再加上近乎“完美”的專業(yè)履歷和國際學術地位,所有這一切使對陳竺的任命,很快便獲得公眾和專家的認可,正如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的高福所長所說,“我相信他的智慧!标愺眠@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第一位無黨派人士部長,在新位置上將大有作為。
插隊山香村
陳竺特殊的個人經歷,也讓熟悉他的人堅信,“他可以做得好”。
陳竺的父親陳家倫、母親胡曼音,都是上海醫(yī)科大學附屬瑞金醫(yī)院的教授。但陳竺自己的“醫(yī)學事業(yè)”,卻是從贛南信豐縣山香村開始的。
如今的山香村,依舊坐落著一些土坯房,有些房子的外墻上還留著號召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標語。陳竺住過的那間,也依然“健在”。1970年,未滿17歲的陳竺插隊落戶到這里,一呆就是6年。而那間土坯房,他住了3年。
“那時的農村生活,就是干活、吃飯、睡覺,沒有別的。”當?shù)剞r民回憶說,每天收工后,陳竺總呆在家里,看父母寄來的醫(yī)學書,常點著煤油燈看到深夜。第二天天還不亮,他就又起床,趕在出工前讀英語!半p搶”時節(jié),勞力們每天凌晨三四點就要出工,晚上七八點鐘才收工。盡管筋疲力竭,但陳竺仍每晚堅持學習幾個小時!八奈脦ぱ煤芎,有一次差點燒著了。”為進一步提高英語水平,每隔一段時間,陳竺就用英語給父母寫一封信,然后由父母逐字逐句修改后再寄回來。為了學習國外醫(yī)學,陳竺堅持從每月7元的生活費里,摳出來1元錢買《中國建設》。每次一收到新雜志,他就把有關醫(yī)學的報道翻譯出來,寄給父親,由父親修改好后再寄回來。就這樣,6年的“函授教育”,使陳竺打下了扎實的英語和醫(yī)學基礎。
落戶山香村4年后,陳竺積累的醫(yī)學知識,已遠遠超過當?shù)氐暮芏唷袄辖薄?974年,21歲的陳竺正式開始了他的“醫(yī)學事業(yè)”——成為一名赤腳醫(yī)生。從此,山香村的村民只要頭疼發(fā)熱,就會去找“陳醫(yī)生”。
回顧那段經歷,陳竺曾說,知青生活加深了他對農民的感情。同時,也讓他切身體會到,“修地球光靠熱情是修不好的,國家要富強,必須靠知識和文化!
1975年,陳竺被推薦進了江西省上饒衛(wèi)生學校,兩年后留校任教。其間,他仍然沒有停止求知的步伐。1978年,他以專業(yè)考分第一名的成績,成為我國著名血液病學專家、上海第二醫(yī)科大學教授王振義的碩士研究生。位列第二的,正是日后成為他妻子的陳賽娟。在王振義教授的指導下,陳竺學業(yè)進步很快,先后在《中華醫(yī)學》英文版上發(fā)表了三篇有關血友病的論文,引起國際醫(yī)學界的關注。不久,他就被接納為國際血友病聯(lián)盟的第一個中國人會員。
求學法蘭西
“一個能成就大事的人,一個可造之材”,王振義曾如此評價他的學生陳竺。
王振義沒有看走眼。1984年,陳竺憑著優(yōu)異的專業(yè)成績和掌握英語、法語兩門外語的優(yōu)勢,成為新中國成立后首批赴法國擔任外籍住院醫(yī)生的人選,來到巴黎圣•路易醫(yī)院血液中心實驗室。一年后,他開始在這里攻讀博士學位,主修分子生物學。
這個歐洲最大的血液病研究中心,匯集了包括諾貝爾醫(yī)學獎得主讓•道塞在內的一大批著名學者。陳竺所在的研究生班共有19名學生,來自非法語區(qū)的只有他一個。
中國駐法國大使館科技處的張志勤公使銜參贊,曾與陳竺同期在法國留學。至今回憶起來,他仍對陳竺佩服不已,“他不僅僅是刻苦,而是全身心、全天候地投入到學習中去”,當時有同學不理解他為什么那么拼命,背地里還送了他一個外號:學習瘋子!懊恐苣魧W生都會在使館教育處聚會,互相交流,也排解一下平日的寂寞,還可以免費理發(fā)、看中文報紙。所以,大家都很喜歡這種周末聚會。但陳竺很少去,他真是天生一塊學習的料!痹诘谝荒甑目荚囍,陳竺就奪得全班第一。
陳竺的夫人陳賽娟也是一塊學習的“料”。1986 年1 月,她“狠心”拋下不到兩歲的兒子,來到陳竺在法國學習、工作的研究所,攻讀細胞遺傳學博士學位。最初,由于課題設計上的問題,陳賽娟的研究工作進展得并不順利。夫婦二人決定冒險另辟蹊徑。但由于導師不同意陳賽娟做其他課題,他們只能利用晚上的時間,在陳竺的實驗室里加班加點。那段時間,中心的人都知道,“半夜還亮著燈的實驗室,一定是陳的”。甚至連實驗大樓的大門鑰匙,都由陳竺掌管了很久,因為他們來得太早,走得又太晚。
當夫婦倆在新課題上大有進展的時候,導師卻讓陳賽娟把它交給一位新來的、自命不凡的美國人。但陳竺夫婦并沒有就此罷手,而是開始了又一輪“地下工作”。半年后,美國人一無所獲,而他們卻寫出了兩篇論文,并得到了導師的認可。
陳竺夫婦曾說:“我們一生中面臨的最大考驗,不是在實驗室,而是在飛機場!绷私馑麄兊娜酥溃@句話里飽含著心理掙扎。
1987年,陳竺夫婦陪法國代表團訪華。為了早點見到兒子,他們提前一天抵滬。二人風塵仆仆地趕到家時,兒子正在吃飯,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后又埋頭吃了起來。“快叫爸爸、媽媽!”一旁的外公外婆催促外孫。3歲的孩子敷衍著叫了一聲后,忽然想起外婆曾說“爸爸、媽媽明天會回來看你”,轉而快樂地笑著說:“我明天就要到飛機場去接爸爸、媽媽了!”陳賽娟的眼淚“嘩”地落了下來,緊緊地抱住兒子。
重返上海灘
在法國的兩年多時間里,陳竺夫婦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合作發(fā)表了6篇論文,在白血病分子學研究領域取得的成果被法國同行譽為“具有突破性”。
1989年,陳竺夫婦倆決定按計劃回國。聽到這個消息,老師們勸他們:“留下來,你們會有燦爛的前程;回國,你們將一無所有!薄爸曰貒,不是因為我不愛法國,而是因為我更愛中國。”陳竺回絕了挽留。他在自己博士論文的扉頁上,工整地寫下:獻給我的祖國。
1989年7月3日,一架飛機從巴黎戴高樂機場升空,向中國方向飛去。前艙緊靠舷窗的兩個座位上,坐著一對年輕夫婦。他們自信而鎮(zhèn)靜的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喜悅。
他們就是中國留學生陳竺博士和他的妻子陳賽娟博士。
飛機經停阿拉伯聯(lián)合酋長國城市沙加時,同行的旅客們都離開座位活動身體,只有陳竺夫婦小心翼翼地從行李架上取下一個箱子,寶貝般抱在懷里。那里面是法國同事為他們準備的價值約10萬法郎的科研試劑。他們的導師也從法國抗癌基金會那里為他們爭取到了10 萬法郎的資助,用于購買科研器材。
飛機轟鳴著在上海落地。陳竺夫婦回到了祖國,回到了上海第二醫(yī)科大學附屬瑞金醫(yī)院。迎接他們的是陳竺的恩師、血液研究所所長王振義教授。
歸國初期,創(chuàng)業(yè)之艱苦超出了陳竺夫婦的想象。他們將一路上小心翼翼帶回來的試劑存放在一臺冰箱里,但一個星期后,冰箱出現(xiàn)故障,試劑全部報廢。陳賽娟后來說:“那真是哭也哭不出來。”
但就是在這種條件下,陳竺帶領的課題組,成功解釋了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的發(fā)病原理。后來,他們又將砒霜成功引進到對白血病的治療當中,給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患者提供了一條生路。
1998年,陳竺“從戰(zhàn)術科學家轉向戰(zhàn)略科學家”——擔任國家人類基因組南方研究中心主任。當時,該中心是一個“聯(lián)邦制”的研究機構,將上海地區(qū)高校、科學院等6家單位的科研力量集中在一起,搭建成一個國家級基因研究平臺。學術機構之間難免會產生觀點分歧,但是,“陳竺能發(fā)現(xiàn)合作者的優(yōu)點,并能成功地將不同的合作者捏合在一起。”復旦大學生命科學院院長金力回憶說。
在短短六七年間,陳竺牽頭承擔了一大批國家重點科研項目,取得了一系列國際先進或領先的研究成果,成為國內外享有一定聲望的青年學者。擁有中國、美國、法國科學院三個院士頭銜的陳竺,在學術界的聲望可見一斑。他所領導的上海瑞金醫(yī)院血液學研究隊伍,被國內外同行尊稱為“中國陳竺組”。
就職中科院
2000年10月,陳竺“轉戰(zhàn)”北京 ,出任中科院副院長,分管國際合作局和生物技術局。對陳副院長,無論是生物技術局局長康樂,還是國際合作局副局長邱舉良,都異口同聲地評價說:“平易近人,有戰(zhàn)略眼光!
陳竺到底有多平易近人?“他經常一個人拎著包就來法國出差,根本不在乎什么接待條件。只要距離近,方便開會和工作,住小旅館他都無所謂。有時,他自己走路去坐地鐵。”張志勤參贊向記者透露,每次接待陳竺,他都覺得很省心。“有一次,我們共同參加一個國際研討會,副部長級別的陳竺本該是代表團的領導,但他發(fā)言時,首先把我作為代表團的負責人介紹給了大家,而他自己只是以科學家的身份參與了會議的討論!
平易近人的陳竺,做起工作來卻是另一種姿態(tài)!八偸悄馨巡豢赡艿氖伦?yōu)榭赡!?中科院國際合作局副局長邱舉良說這話時,滿臉寫著欽佩。在2004年與法國巴斯德研究院談判過程中,他目睹了陳竺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
“非典”過后,由于某些國際組織對中國衛(wèi)生界提供的各種數(shù)據(jù)持懷疑態(tài)度,因而中國急需同世界衛(wèi)生組織認同的國際性機構合作,以提升對流行病的研究、預防和治療水平。憑借與國際同行良好的關系,陳竺首先與著名的巴斯德研究院取得了聯(lián)系,建議對方與中科院合作在上海建立巴斯德研究所。
巴斯德研究院是由私人基金會支持、世界上最權威的細菌病毒研究機構,在全球20多個國家設有分支機構!胺堑洹逼陂g,該研究所第一時間派出專家與中國合作,共同研究對“非典”病毒的預防和治療工作。
2004年8月的一天,在上海建立巴斯德研究所的談判進入最后的細節(jié)階段。由于雙方在原則性問題上互不讓步,從上午9點一直談到第二天凌晨1點仍沒有結果,眼看著就要談崩。為了挽救瀕臨破裂的談判,陳竺臨時建議雙方“喝點咖啡,休息一下”,然后再談?稍诎察o的談判大廳里,中法雙方談判代表卻各坐一邊,涇渭分明,互不搭理。突然,陳竺急中生智,端著咖啡,走到巴斯德研究院談判負責人身邊,微笑著說:“謝謝你們在‘非典’時期給我們的幫助,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陳竺開誠布公地講出自己的難處和考慮,對于法方的顧慮也表示出真誠的理解。隨著談話的深入,雙方都意識到如果不做出適當讓步,談判可能就此破裂。而這是彼此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中方的真誠最終打動了法方的談判代表,在互相諒解的基礎上,雙方各讓一步,達成協(xié)議。兩個月后,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訪華,親自為巴斯德上海研究所的奠基儀式剪彩。
“他認定的,就一定會堅持下去,而且一定要成功!闭f完這話,在陳竺直接領導下工作6年、如今已像朋友一樣的康樂局長陷入沉思,似乎想起了過去,也展望著將來。
(摘自《環(huán)球人物》)